——from《鳄鱼手记》

大学四年,我最后一次同时看到吞吞和至柔,是在社长卸任之前的一次全社聚会上。地点在我汀州路五楼顶的住处,十几个人挤在我狭小的窝里……从头到尾,我都注意着守在录音机旁边负责DJ的她们俩,她们都是狂热地喜爱西洋音乐的“乐痴”,两人靠着身体并坐在地上,在彼此交融的默契底下兴致盎然地商量着播放顺序。我永远记得每当她们宣布要播放的下一首歌曲名称时,她们热心且七嘴八舌地向大家介绍歌曲的内容,风格和掌故,声音激动,眼神发热,充满对生命的热望。仿佛这音乐将她们俩的内在紧紧黏在一起。


她们并不特意排除他人,但在人群间却自然形成一块毛皮中最柔嫩的部位。那可能也是她们彼此傍坐,依循着往昔的相处,最后一次共享音乐……


人们渐睡,吞吞轻弹着keyboard,久未见面,两人的尴尬显露出来,竟不知如何互诉近况。至柔只是用深冷的眼看看吞吞看看我,披着外套,走到窗边痴望着沉静圆黄的明月。


这样的一张咖啡色系相片,我很宝贵地珍惜着。时移事往多年,没有人可能再谈起想起,我还偷藏着。因为我是她们这段“美好”感情的最后见证人,而关于这两个女孩的记忆,似乎是代偿我内心缺憾的完好典型。


从此以后,她们两个的记忆是分开,各自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发展的。每当遇见其中一个时,她们尽量不愿再提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时间再久,我也总能看见深埋在她们彼此心中对对方结成晶的思念。而我也总是在我心中,将她们各自和我的对话拼合起来,仿佛她们俩还在一起生活着成长着,并坐在我的心房里共同如往日般地高兴对话。


她们俩和我的情缘都深,且一开始就彼此投缘,即使她们分开后,还是各自付给我无垢的信任。无论何时,单独与她们任一方碰面,总是自然而然就把内在的堆积物向对方掏挖个干净,然后再坐在一起尽情大笑,彼此在语言游戏上过招,调侃对方,即使在我与她们的友谊维持零星却长达一年,在这中间我完全隐藏住自己而给予她们关爱,她们还是以最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以最真挚的话语传递她们的信任。


所以,二十岁生日过后,除开梦生和楚狂自然地就透悉我的隐藏之外,我决定不计后果,勇敢地面对这两个女孩,从我“照顾者”的面具底下走出来,向她们展现我内心的真实状况,无论那之后,她们是否如我每夜梦底所恐惧的,因此而唾弃侮辱我;或是认为信任我反而遭受我的欺骗;或是忍耐着不知如何看待我的,尴尬与防卫,同情地勉强自己同我说话……由于她们自己伸向我的信任基础,使我开始蠢动着想从监牢里翻出去与人剖腹相见的渴望,这在过去是要被我赶尽杀绝的,我决定要试着信任一个人类——不涉及情欲,以平等的真诚了解和关怀为前提,建立趋于完全信任的关系。
……


后来,这两个小女孩都长大为妩媚动人的美丽女郎,也各自与爱她们的男孩子们发展出迂回曲折的恋情。两人永远不再见面,却都深刻地铭记着,在人世间她第一个与之相爱的是个女孩。而这段最鲜美,真醇的感情,她们也同时承认是不可能再往复了。因为岁月是如何催着她们,往一个渴望男子且不再适合爱女子的方向演去。
有一天夜晚,我又不期地遇到至柔,在校门口的地下道入口。


“喂,你不认得我了吗,拉子!”她手里捧着一束花,拦住要回家的我。
“我说是谁啊,自己每隔不到一个月换一次发型,叫我这个每隔半年在马路上被你拦下来一次的人,怎么有本事认出你来?”我惊魂甫定地说。
  “闲话少说,我正赶着要到活动中心去献花,献给一个拉大提琴的男孩子哦,”她调皮地向我眨眨眼,“快把你的新电话号码招出来,我猜你又换一个新窝了。”我觉得好笑地点点头,念一串新的号码和地址。
  “你也不想想看,光是我这本电话手册,拉子那一栏的号码排满一整页了。”她边记着号码,边假装生气地骂我。
  “你要号码干吗,我又从来没接过你一次电话。”我质问她。两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口像是对骂起来,她靠在红砖道旁的栏杆上,头发比半年前也是在路上遇到时,稍短烫得更卷,她穿着一件黄褐色像粗布般剪裁宽大及膝的衣服,底下是一件紧身黑条纹的韵律裤,虽然感觉像罩着一件慵懒的睡衣,但她身上无论如何却总脱不了一份舒适洒脱的女性性感在其中,使人稍想起她的女性就轻轻地有些自持起来。
  “我真的曾打过电话给你,一次是在一个无聊的清晨,突然想起你这么个人,一次就在最近,因为我姐姐失恋闹自杀,我看守她有些感觉,可是两次都拨完就挂掉,真的嘛!”她撒起娇来有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叫你不得不被她说服,除此之外,即使笑,她脸上都是布满忧郁的。
“好,我去牵脚踏车送你到活动中心,路上咱们还可以再说一段。”每次那么匆促地与她擦肩而过,匆促地彼此全身上下看看对方,匆促地掌握零碎时间进行交谈,每次这个女孩子都会勾动我最深处某种心疼的感觉,仿佛我是她的亲人,自动地想去关怀她,觉得自己要告诉她这个阶段的人生苦难可以如何面对,而我正可以深深了解她。


这样的关系是极微妙的,我跟她之间仿佛有种微妙的默契,彼此都不会跨越雷池一步闯进对方的实际生活,增加友谊的量,谨慎而节制地维持在萍水之交,在萍水相逢的瞬间又仿佛可以放肆地绽放对对方的感情,袒胸露背地痛快讲话。就在萍水相逢的瞬间累积巨大友谊的质,永远不知下次何时会再见,感动莫名地分开。并非由于与人交往的负担,使我们保持这般的距离,而是存在她心中有某份独特的矜持,这份矜持使她初步得以保卫自己,免于被她对别人强烈爱的渴望所压垮。我明白她尊敬我,把我当成捡到的兄长般,由于处在相同的生命情调里可以深谈,生命内涵可以相切合,却不愿更靠近我,以免依赖上我。


“拉子,你说人要怎么改变自己?”至柔略为大声地问我。我载她到活动中心,她把花托大提琴的朋友交给他,拉着我又跑出来,坐在文学院大门门廊下。
“那要看你要改变的是什么啰?看是要隆乳还是缩小臀部?”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我身上搜出烟,自己再贡献出啤酒,倚靠在柱子上用迷蒙的语气,吐着烟说:“拉子,你相不相信我昨晚正式和一个男人分手,一个完全不了解我的男人,更神的是你相不相信我竟然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一年了。每到星期日八点就打开电视坐在那里看《钻石舞台》,不是这个节目低俗,而是他看那个电视的样子叫我无法忍受,电影他除了成龙的戏以外几乎在电影院里待不下一个小时,所有的时间他只关心一件事,读他化工的教科书。


“他很聪明,写得一手好字好毛笔字,钢琴弹得很棒,可是这些东西他都视之为无物,只有对他有用时才拿出来炫耀一下,像是他的附属品一样。他从头到尾是一套功利的想法,且还活得顶自在骄傲的,他几乎把他一生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计划好了,连我也计算得好好的,他就是需要个老婆,他想象中的爱情就是这样,他会疼我,在食衣住行上,反正他也不会变心,在他读书或工作累了时,就把我叫来做爱,然后他满足地睡觉,偏偏这个人的这个部分又特别发达(笑)!


“我说要分手,他觉得我在发疯,照常强迫我去。拖了好久要走,拉子,我怕一个人,怕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抱抱我的身体,很卑鄙吧?昨天,我看到我姐闹着要自杀的那个样子,我骨子里都凉了起来,我想以后我也要这样吗?一口气在三更半夜冲到他家,翻墙进去把我写给他的信偷走,哭着把信烧掉,心里像把他干脆地剁成八块一样,现在爽快了,我才发现我有多恨他恨自己。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她夸张地笑着说,几度讲到声音沙哑又高昂起来,在麻木化的悲伤里不自觉地会被兴奋引诱。


我闭着眼想她翻墙时剽悍的样子,雨细细地飘起来,我把皮外套盖在她身上。算一算,吞吞不算,她上大学两年,连这个已经换掉三个男人了。至柔是个艺术天分奇高,性格又极端复杂的奇女子,在学校里她很容易就成为视听社第一把女吉他手,又在话剧社里醉心于演戏,在舞台上表演角色几乎成为她大学生活的新鸦片。这两年她习于站在舞台上,风韵更是出落得繁复精致,千变万化,无论同性或异性都很难抗拒,在哪个眼神里迷上她。我不禁想起吞吞所说的:
“拉子,至柔真是个神秘的女人,她的心灵像长在针尖上,她似乎可以陷溺在一块狭窄的牛角尖里,然而光那个牛角尖就深邃无比,你永远挖不完她脑袋最里面还有什么。她冷得像块冰,又热得像团火,两方又绝不冲突,高中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怎能以那么含蓄的方式这么大胆地跟我相爱。


“我们谁都没有勾引谁,只是时机到了,自然而然就同时爱上对方,我们心里都有数,这跟友情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才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每天都很兴奋地等着接下来还会怎样,像两个好奇的孩子。本来我跟她完全不熟,在班上我功课算中等,以爱玩见称,印象中她很安静很用功总在前几名,有点怕她,生物实验比赛时我很想参加,知道她实验做得好,竟然厚着脸皮去拜托她跟我同组,一起参加比赛,真是疯掉了,快联考她竟然答应我。
“就这样,有一天做实验,两个人一起看刻度时,我跟她说:我觉得你眼睛很美,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得救了,长久以来我一直恐惧自己没办法爱上任何人,那一刻触及她眼睛后,就随时随地等着再看见,每天到学校去都像要去快乐远足一样,我好感谢她,把我从一个人里放出来。
“正式比赛前一晚,我们俩一起南下住在成功大学的宿舍里,挤在同一张床上,起初两个都很紧张,我侧着身拉住床把,两个人都不敢碰到对方的身体。最后我忍不住问她:你的个体距离(注:允许无特别关系的同种其他个体接近的最小距离)是多少?两个人都笑出来,结果睡得好甜蜜。
“第二天,我们俩做的实验果然夺得大奖,长久的奋斗终于吃到果实了,两人激动得又叫又跳,开香槟庆祝,互相喷头发⋯⋯”


至柔喝酒呛着喉咙,又学小瘪三抽烟的样子逗我笑,突然严肃地对我说:“拉子,我一直记得很久以前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说,‘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我很清楚我正是拿爱情在治病,百战百败,可是就无法甩脱这个方法,我可能永远达不到你说的那个方法。
“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太容易来了,你可能难以理解,在我的周围男人女人都要我,不要比要更麻烦更费力,每次跟了一个人后,我心里仿佛有本账本盘算着可能在一起多久,正热情时已想象好逃走的景况,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编自导自演,要不要其实决定在我。”
“就是这样,我仿佛仍要强迫自已进入爱情,那让我起码有个人可想,苦恼也有实际的内容对象,没有爱情的日子,我简直不敢想象,我软弱我活不下去….


“你知道吗?大学这几年,我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总赶不及上课,发呆一整天,然后走路出门,经福和桥到什么地方,再散步回家,还是走在福和桥上,每天我总是觉得福和桥上起雾了,我每天就这样在雾中行走,恍恍惚惚地,似乎从没看过半个人…..
“我怕透了,不知道这样走到什么时候,有时候走着走着我会幻觉自己正走进桥边的大河里,只有突然清醒过来后,渴望着快走到桥尽头能看到或听到最近生活在我旁边的‘那个人’ …..”
“我的生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论我怎么拼命填,还是跑不开那片无边无际的空虚。我想空虚就是我的影子,其实爱情虽然带给我如此丰富的痛苦,但它不是问题的主角,只是我手上的一只布袋戏罢了……
“我的破洞好大好大,归根究底,谁也满足不了我,跟男人在一起时,看到灵魂美丽的女人就蠢蠢欲动,跟女人在一起又不行,想男人的身体想得要死。唉,活该我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糟蹋自己! ”


志柔酒量不好,很快就脸红通通呼吸浊重,讲话表情变化极大,一会儿露出震撼我悲沉无言的痛苦,一会儿又显得天真快乐,理性渐退,她的眼神,她的举手投足间都自然流出一丝淫荡的味道,我一点也不以为忤,丝毫无损她在我心中尊贵的印象,只是有点担心她会突然脱掉衣服,淘气地勾引我,此时吞吞的回忆又响在我身边:
“隔不了几个月……时是最美的时候,我就讲笑话逗她笑,再唱她教给我的歌,那么长的中午我都可以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有一次傍晚,大家都回去了只剩我们在教室,她说要帮我剪头发,天色逐渐暗下来,天边还有一层橙红的底色,我就乖乖地坐在那里让她剪,感受她手指的触觉,我现在还感觉得到,我们似乎同时意识到想做一件事,我说:等一下,跑去关上所有的门窗,关灯,然后轻轻地……我们就这样给了对方我们的初吻……”


我深深地看一眼正把头发伸出屋檐外淋雨的至柔,她的侧影被水汽氤得异发亮丽,我以严肃的口吻对她说:
“至柔,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不久前我已经告诉吞吞了,但却一直隐瞒你,我……以前我在谈话间告诉过你的那桩悲惨爱情故事,对方其实是个女孩子,我骗了你,对不起!”
她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变得清醒,用极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至今想起来心仍似要融化般,情不自禁地热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难为你了,哪!说出来有没有好一些?”我点点头,心酸得抬不起脸来。“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只差一个部首,只要把你说的“他”换成“她”就都一样啦。更何况我跟吞吞之间的事也有难以向你启齿的地方。”


她原本蹲到我面前努力要注视着我难受 的眼睛,那是传导 真情 的表示,很快又坠入回忆,两眼空茫地注视前方,“分到文科班后,我和吞吞简直陷入疯狂的热恋之中,每天几乎形影不离,她干脆住到我家来,我家三个小孩独自在台北,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各管各的,哥哥姐姐就像陌生人,我和吞吞一起睡觉,弹吉他,听音乐,不太念书的,一起洗澡……上下学她都陪着我,帮我背书,连下课十分钟都要一起挤在楼梯口,她那时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买东西给我上,她画得一手好画,亲手给我做卡片,手工极灵巧做给我无数小玩意儿,几乎每天送我玫瑰……”
“联考前,热恋还是没有消退,我却感到恐怖,我自己真的很爱她,但看到她着魔似的迷恋着我,我害怕得快发狂,不知道再这么下去要怎么办?那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们毕竟是两个女人啊!我被逼得失去理智,失去思考,只渴望逃开这窒息的一切一下下,于是没告诉她就跑到花莲寺庙,连联考也不管了,在花莲,每晚我闭上眼就看到她那双炽热渴望着我的眼,我拼命想浇熄它们……”


“再回来,悲剧已经造成,我发现吞吞因难耐对我的渴望,已接受男人的安慰了,你遇见我们时,我们之间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已打碎了。不过我们还常联络啊,隔一阵子就互通电话,她像我抱怨被两个男人热烈追求,难以选择的烦恼,我向她描述我现任男友的‘那个’有多[删去]……”
“胡说!”针对她后面这段既是自我调侃也是自我伤害的话,我听了忍不住替她心痛地掉下一颗泪来,又觉得好笑又疼惜她。
雨愈下愈大,我和至柔笑成一团,共同遮着一件皮衣,纵声大笑又一起高声齐唱歌曲,声音在雨夜的校园里传荡,我们勾肩搭背跌撞走出去,我踩着脚踏车载她回家,骑过福和桥,一路上她仰头淋雨,疯言疯语。
“要不要我亲你一下。”在门口,她又调戏我一次,其实是很真情的。
“我保留这个权利!”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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